2017年5月19日 星期五

朝鮮是中國潛在的敵人


朝鮮是中國潛在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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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中朝關系史看薩德問題--從中朝關系史看薩德問題
   上圖為 2016年12月11日金正恩觀看朝鮮特種作戰部隊的打擊演習。
以下是中國著名歷史學家沈志華近日的一個演講。文章雖長,但信息量非常豐富,值得一讀。


沈志華,愛思想網專欄學者,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終身教授,華東師範大學國際冷戰史中心主任。點擊文末“閱讀原文”查看沈志華學術專欄。

本文系沈志華教授2017年3月19日在大連外國語大學的講座記錄,根據錄音整理,經過本人校訂。原載於華東師大冷戰國際史研究中心官方網站。
              
                                    朝鮮是中國潛在的敵人----從中朝關系史看薩德問題
                      沈志華教授



昨天講了中蘇關系,都是解讀檔案,今天主要談談中朝關系,也是我近年來研究的重點。最近“薩德”問題很熱鬧,或許我們也可以從歷史的角度觀察這個問題。

當然一個小時的時間根本講不完,我的這本中朝關系史的書,是從1919年一直寫到1976年,整個是講中朝關系的歷史脈絡和變化曲線。時間不夠,但是有一些精髓的東西,就是我認識到的、歸納出來的問題,我想和當前的“薩德”問題聯系起來談談,可能會有一點啟示。

首先要談的是學者的責任,從一個歷史研究者的角度,怎麽看待朝鮮半島的問題。我們現在承接了國家特別委托項目,《中國周邊國家對華關系檔案收集與歷史研究》,大外也是一個工作站,那麽,我們學者的責任是什麽?

現在,教育部、中宣部一天到晚地讓老師們給中央建言獻策,這個是不錯的,發揮智庫作用,為國家的發展戰略和具體政策提一些建議。但是,中國做的有點走樣。為什麽說是走樣?兩個問題。

一個問題是我們現在是“一窩蜂”地上,出了點事就讓大家都寫報告,都出主意。但是沒有搞清楚智庫的作用和功能,沒有把學者特別是做基礎研究的學者的作用與國家職能部門的功能分清楚。

學者是做基礎研究的,理論分析。你要做的是,從歷史的角度,從國家關系理論的角度,對外交戰略問題提出自己的思考,而具體的對策不是一個學者能夠做出來的。

蕯德事件使中韓關系急轉直下

就拿“薩德”舉例。“薩德”監測範圍到底是500公裏還是2000公裏?什麽設備能夠針對薩德?我們有沒有這樣的設備?有的話,有多少,在誰手裏?怎麽使用?

我們都不知道。如果你什麽都知道,那就說明有問題了,肯定是泄密了。國家有各個職能部門,外交部、國防部、安全部、商貿部,他們都掌握著非常詳細的信息、秘密的情報,他們也掌握著資源。

所以,具體問題如何應付,在外交、經濟、軍事各方面怎麽操作,人家比咱們強得多,你不要搶別人的飯碗,而且你也搶不過來。

不過,他們也有問題,就是職能部門只是限於某一個方面,大概看不到全局,而且他們沒有時間進行基礎研究和理論分析。相反,這才是學者的職責和責任。你所做的事情,應該是超越具體的應對方案、措施,去考慮更高一層的戰略性問題、理論性問題。

提出建議,供決策者思考和選擇。大政方針確定後,具體辦法,我想國家職能部門有的是辦法。我認為,智庫和學者的責任是為國家決策者提供戰略和方針的選擇方案,這是我們還沒有做到位的一點。

第二個問題更嚴重,就是身為學者不敢說實話。現在我們很多學者,生怕寫的東西上級不滿意,不接受,在寫之前就到處探聽風聲,“揣摩聖意”,這就錯了。

其實,國家培養你,讓你當這個學者,就是要你把研究的結果和認知提供給決策部門、決策者,至於采用不采用,人家有更全面、更長遠的考慮,也就是說他會綜合各方意見然後加以考慮,最後選擇一個對策。你只管說實話就好。

當然這個原因有很多,有些官僚部門、利益集團,也有自己的顧慮和擔心,擱置不報,層層阻隔,也是有的。那個我們也管不了,但是你作為一個學者,你摸摸良心,人家讓你寫個東西,你先探聽別人怎麽想,那要你幹嘛啊。

如果知道了領導的意圖,還用的著你寫嗎,隨便找個博士生都能寫。所以,講真話講實話,這是作為智庫和學者的本分。

如果這一點我們能夠達成了共識,那麽對於中朝關系問題,包括“薩德”問題,我就談談我的實話,我所考慮的問題。

首先我們要搞清楚,中國現在的目標是什麽。有了明確的目標,才能有明確的戰略,有了明確的戰略才能制定政策和策略。

現在,中央提出來的“一帶一路”是一個發展戰略,未來數十年中國的發展戰略。這是從中國的國情國力出發,確定的未來發展方向,這是沒有錯的。

中國這麽大一個國家,不向外發展,不向歐洲、非洲發展那是不大可能的。你向東,是沒有發展余地的。向東是太平洋,太平洋那面是美國,你向美國發展?所以說這個戰略方向是對的。但是具體做法,現在有些問題。

有一個出發點我們現在沒有考慮清楚,就是你走出去的戰略,前提和基礎是什麽?是周邊穩定。如果周邊都不穩定,你能走得出去嗎?就算你走出去,你回不來怎麽辦?所以,“一帶一路”的戰略首先是一個穩定周邊的問題,你應該把左鄰右舍關系搞好。

中國有句古話:“遠親不如近鄰。”您這周邊關系都沒搞好,周邊國家都不安定,您就想跨過他走出去,那是不可能的。不管是搞港口也好,搞高速公路、鐵路也好,你都得從腳下第一步走起。

但是我們現在的情況是,危機四伏。現在中國周邊國家,日本、越南、菲律賓、印度尼西亞、緬甸、印度,特別是朝鮮半島,沒有一個是消停的、安穩的,沒有一個能讓中國省心的。就算是蒙古,你看起來大草原十分寧靜,實際上也潛伏著危機。

我去過蒙古,感覺非常不好。我來到一個喇嘛廟,來來往往人很多,都是自由出入,而我走到門口卻被人攔下,讓我買票去。我非常不解,別人都不買票,為什麽單單要我買票?“因為你是中國人”。

這就反映一個問題。烏蘭巴托有各種餐館,招牌都做得不錯,韓國餐館寫著韓文,日本餐館寫著日文,但是中國餐館的招牌沒有中文。我問老板為什麽,老板說:晚上有人來砸。很能說明問題,就是蒙古人對中國人有一種怨恨、恐懼。

我們不想想這種情感是怎麽造成的,中國應該怎麽消除這個問題,這個不是給政府一點錢就能解決的問題。我去溫都爾汗,考察林彪墜機的地方,路上看到很多地方在修公路,蒙古司機告訴我,這是韓國修的,這是日本修的。

我說:中國修建高速公路很有經驗,又便宜又好。他說:不行,我們是不會引進中國的公司來做的。所以,你想想如果周邊現在是這種狀況,是不是會影響到中國總體的發展戰略。

說到朝鮮半島就更是一個嚴重的問題,朝鮮半島從朝鮮戰爭到現在六十多年,就從來沒有消停過,這是二戰之後世界兩大火藥桶之一,一個在中東,一個在遠東,就是朝鮮半島。

情況很相似,就是周邊都是大國,大國利用當地的國家在這裏攪和。不同的是,中東地區民族和宗教沖突色彩比較嚴重,而朝鮮半島是同一個民族內部的沖突,再就是中東是常規戰爭,而朝鮮半島已經進入核武器的層級,所以這個更危險。

朝鮮擁有核武器對中國是禍是福?

您就別說他扔原子彈了,就算他自己安全沒搞好,自爆了,那中國也受不了啊。我們剛從延邊過來,上次朝鮮核武器實驗的時候,延邊就“地震”了。學生從教學樓裏都出來了,以為發生地震了。

你想,他下次當量再增加,那問題不就更嚴重了?對於中國來講,在朝鮮半島的目標就是穩定,平靜。現在中國有人提出的概念是:不統,不戰,不鬧。什麽意思呢?不統就是不要統一,不戰就是不要發生戰爭,不鬧就是不要鬧事。

要我說,這就是維持現狀,這本身就是矛盾的。南北雙方都要統一,不統一才要鬧事,甚至打仗。維持現狀對中國是最不利的,現狀就是分裂,分裂雙方就都想統一,統一就要吃掉對方。

所以這個戰爭升級的危險是隨時存在的,你不能任由他維持現狀,必須盡快改變現狀。說實話,現在都覺得晚了。我們的目標應該是徹底解決朝鮮半島問題,不是維持現狀。

否則一帶一路向往西開展,你屁股後面就著火了。你說要是拉丁美洲出事了,美國還怎麽搞這個亞太再平衡,你先回老家處理你們家後院的事吧。如果我們是這樣的看待中國的方針和目標,那就引出了下一個問題:怎麽解決半島問題。

毛主席早就說過,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在東北亞的外交格局中,這也是首先要搞清楚的。

究竟誰是朋友,誰是敵人?敵我都分不清楚,怎麽鬥爭,跟誰鬥爭?當然,朋友之間也會有矛盾,與敵人有時也會妥協、合作,否則毛澤東就不會提出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了,人民內部也有矛盾,但性質是不一樣的。

那麽用來什麽分辨敵友呢,就是目標和利益的一致性,就是他們所追求的戰略目標和根本利益是否一致。具有共同的目標和利益,那就是朋友,甚至可以結成同盟。

當然,同盟的意義還有不同。同盟一般都是在戰爭或危機的情況下形成的,戰爭結束了,危機過去了,朋友還可以做,但同盟就不必要了。順便說一句,中朝同盟條約直到現在還具有法律意義,這是很奇怪的。

這世界千變萬化,幾十年都過去了,你們倆老是同盟,怎麽可能啊!國際關系理論當中有一句名言:只有永恒的利益,沒有永久的同盟。這世界都是變化的,但是各自國家的利益是永遠要保衛的。

在東北亞的外交角力中,美國、日本的目標都是遏制中國,中國要發展,他們要遏制,中國要安定,他們要激化矛盾,目標和利益是背離的。

這一點比較清楚。問題是朝鮮和韓國,看不太清楚。我們現在就來看一看,朝鮮和韓國,誰是中國的朋友,誰是中國的敵人。表面上看,中朝是同盟關系,美日支持韓國對抗朝鮮,這是冷戰的遺產。

但是,我認為,經過這幾十年的爭鬥和國際環境的變化,情況早已發生了根本的改變。我有一個基本的判斷:就目前的格局來看,朝鮮是中國潛在的敵人,韓國是中國可能的朋友。我來說說會為什麽做這個判斷:

先說朝鮮問題。說朝鮮是中國潛在的敵人,意思就是現在它沒有顯露出來,在外交上,在兩國領導人談話中,都沒有什麽特別敵對的言辭。但這是不算數的,你不能看言辭,要看根本利益!就是看中國的根本利益和朝鮮的根本利益是不是一致的,有沒有一致性。

這就要從我研究的中朝關系的歷史說起了。中朝過去的確是朋友,是盟友,那時的中朝關系,是毛澤東和金日成等中朝兩國老一代領導人締造的一種特殊的友好關系。

不過,與人們想象的不同,這種特別的友誼不是從1950年中國出兵朝鮮開始的,而是從1958年中國志願軍撤出朝鮮開始的。這一點特別重要。一直到1976年毛澤東去世,就維持著這種狀態。

中國出兵朝鮮沒有在中朝兩國之間結成友誼,朝鮮戰爭留給朝鮮人特別是朝鮮領導人的,是一種怨恨的情緒。朝鮮戰爭這三年,中國抗美援朝在老百姓當中、社會當中、軍民當中建構了一種友誼,而且感情很深厚,這個是沒有問題的。

因為中國的確向朝鮮提供了巨大幫助,付出了巨大犧牲。還有,要特別註意到,毛澤東一再指示中國人民志願軍不要幹涉別國內政,要愛護朝鮮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但是,另一方面,在整個戰爭的過程當中,在幾乎所有重大的戰略問題上,中朝意見都是分歧的,如軍隊指揮權的問題、鐵路管理權的問題、戰俘的問題、停戰談判時間的把握問題,特別是南下戰略,就是第三次戰役攻陷漢城以後是不是繼續南下的問題,雙方嚴重分歧。

最後都是斯大林支持了中國的意見,壓制了朝鮮的意見。所以金日成感到非常憋屈,情感上有一種陰影。中國是一直壓制在他頭頂上的一塊大石頭。

1955年4月蘇共中央關於朝鮮的一個報告寫道,在朝鮮勞動黨上層流傳著一個普遍的說法,朝鮮戰爭未能實現祖國統一是中國志願軍造成的,因為他們不願意讓我們統一。這就是朝鮮對抗美援朝戰爭的歷史記憶。

戰爭結束了,雖然中國給了朝鮮很大的援助,1953年底,中國提供的無償援助金額,甚至超過了蘇聯和東歐國家對朝鮮援助的總額,而且免除了三年戰爭所有的借款費用。

但是,這些都沒有能夠安撫金日成這顆心。因為中國還有軍隊在朝鮮國土上,雖然一百多萬人最後撤到了四十萬人了,但四十萬人對朝鮮來講也是不得了的。這就是1956年八月事件後中朝沖突的一個根源。

蘇共二十大批判斯大林,引起朝鮮勞動黨內部鬥爭激化,金日成采取殘酷鬥爭的手段,打擊延安派和其他反對派,全部開除出黨,撤職查辦,甚至關進監獄。

毛澤東為此勃然大怒,聯合蘇聯幹涉朝鮮內政,甚至一度想利用志願軍在朝鮮的機會,以強硬的手段制服金日成。

因為毛澤東作了一個判斷,認為那時候金日成要擺脫中國甚至要擺脫社會主義陣營。那就像匈牙利一樣,金日成就是東方的納吉,朝鮮可能在東方打開一個缺口,這是不能允許的。

但是後來蘇聯不配合,赫魯曉夫不同意,最後毛澤東就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主動向金日成承認錯誤,而且把志願軍一個不剩全部撤回國了。

正是因為毛澤東采取了這樣一種政策,所以金日成非常感激。1958年金日成到中國來以後跟毛澤東談得非常好,所以從1958年10月志願軍全部撤出朝鮮以後中朝關系就進入了一個特殊的蜜月時期。

雖然後來經歷了很多風風雨雨,比如中蘇分裂、文化大革命也影響到了中朝關系,但是總的狀態沒有發生變化。

用毛主席的話講,我們就是朝鮮的大後方,朝鮮缺什麽盡管到我們這兒拿,還說東北這裏要人有人,要糧有糧,將來要是打起仗來,東北就交給你啦。你不但要熟悉這裏的山川地形,還要熟悉這裏的幹部。

所以金日成才跟金正日講,說東北就是朝鮮的。毛的意思是什麽,將來打起仗來,東北和朝鮮連成一片了,這就是東北戰區,封金日成做東北戰區司令。他沒有說這個領土是你的。

但是另一方面,在毛的領土觀念當中,他也不大重視這個。什麽邊界劃分,什麽哪塊領土,其實這個都不重要。我舉個例子,我們比較一下,你就知道當時毛是怎麽看待與朝鮮的領土問題了。

雍正六年的時候,安南王和雲貴總督打起來了——安南王就是越南王,為了一塊地,大概120裏一塊地。後來雍正王大筆一批,說80裏給安南王,40裏給雲貴總督。就這麽分就完了。雲貴總督上一個折子,說“我無所謂啊,40裏就40裏。但我聽說安南王不滿意,他想把我這40裏也要過去。”

雍正就不高興了,就批了一大段話說:朕統禦寰宇……,什麽什麽,反正意思就是天下都是我的,我願意給誰給誰,我給安南王就是外藩,給雲貴總督就是內地,如此而已,區區40裏地有什麽可爭的呢。

剛批完,安南王的折子到了朝廷,人家安南王其實很滿意,說朝廷這麽關照我們,還給了我們80裏地,我們世世代代要守好這塊地,不讓朝廷分心。

雍正一聽,哈哈大笑,大筆一揮:這40裏你也拿去吧,替朕永守之。毛澤東其實就是這個意思:東北你拿去,替朕永守之。這就是毛的領土觀。

所以,他在處理和朝鮮的關系的時候,做了種種讓步。長白山為什麽劃出去,天池為什麽劃出去,東北幾萬人口偷渡移民,中國都認可了,都沒有處理。經濟援助就更不要說了。

他要的就是一個,你朝鮮跟著我就行了。因為那時中國非常孤立。就是昨天我講的,社會主義陣營分裂以後,東歐國家以及蒙古都跟著蘇聯,越南和朝鮮是腳踩兩只船,中國是徹底孤立了。

所以,毛澤東絕對不能讓朝鮮也跟著蘇聯反對中國,那對中國的安全來說就很危險了,那整個東北就被包圍了,蒙古、朝鮮、蘇聯,還了得。所以從毛來講,只要你跟著我,你要什麽都可以給你,無所謂,你都是我的,給你點地算什麽。

那麽在這種情況下,就是當時,朝鮮之所以能夠在一個火藥桶中生存,在一彈丸之地,生存了幾十年,誰也奈何不得他,為什麽?背後有一個蘇聯,有一個中國,兩個大國在支撐著他。他怕什麽啊。所以朝鮮那點錢都花去搞國防了。要吃要喝要衣裳穿,自有人送。他不在乎。

甚至到70年代朝鮮的經濟還要超過韓國。這就是毛時代的中朝關系,有這麽一種特殊性,朝鮮要什麽給什麽,百般呵護,中國報紙上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朝鮮的壞話。

所以那個時候,中朝是朋友,是盟友,盡管是不那麽協調的,不那麽對稱的,但仍然是朋友,是盟友,也簽有條約。正是因為這種關系,毛澤東可以管住金日成。

最典型的就是1975年的4月份,金日成到北京來。當時是因為越南實現了統一,柬埔寨紅色高棉取得了政權。金日成很著急,馬上要發動第二次朝鮮戰爭,一統天下。但是他必須取得蘇聯和中國的支持、援助。

1975年金日成訪華欲請毛澤東支持他第二次發動戰爭統一半島

第一步,先到中國找毛澤東。毛澤東當然知道他幹什麽來了,歡迎的規格場面那都是前所未有的,規格非常高,聲勢非常大,但實質問題根本不談。你看人大會堂金日成和毛澤東的談話記錄。

金日成憋了一肚子話,把整個代表團全給轟出去了,就留了他還有吳振宇,國防部長,倆人跟毛談,就是想談這事兒,中國能夠同意他采取第二次軍事行動,朝鮮完成革命運動,實現統一。

但毛根本話都不讓他說出來,一會談天談地,一會問身體怎麽樣,天南海北談半天就不談正事,金日成急的,好不容易逮到一句話,毛問金日成同志最近忙什麽呢?最近我們南方形勢非常緊張,剛說到這,毛說,我現在耳朵不好,聽不見了,眼睛也不好,看不見了,咱們今天就不談政治問題了,走了,根本就沒讓金日成把話說出來。

中國不同意,蘇聯也別去了,因為主要是中國的意見,所以那個時候中國是可以管住朝鮮的,對朝鮮做了這麽大讓步就求得一個朝鮮能聽中國的話,在大事上中國是能把握方向的。

這個情況到鄧時代發生了根本轉變,特別是到冷戰結束的時候,這種中朝之間毛澤東和金日成締造的特殊關系已經結束了。中朝關系已經徹底瓦解,這可以從三個方面來看。

第一是外交。從70年代初中美關系解凍開始,中朝聯盟的外交基礎就動搖了。原來中朝結盟對付美韓,目標一致,但是現在中美要聯手了,中朝在外交戰略關系上出現裂縫,朝鮮想拉蘇聯抗擊美國,中國想拉美國抗擊蘇聯,外交指向已經不同了。

不過,那時這個問題沒有顯露出來,一則,毛澤東還是世界革命的領袖,美國在口頭上還是革命的對象,毛澤東提出三個世界的理論,美國也是兩霸之一。

二則,中國在與美國談判中充分照顧盟友的利益,處處為朝鮮著想,為朝鮮緩解壓力,比如取消聯合國韓國統一覆興委員會,解散聯合國軍司令部等。

但到鄧小平時代就不同了,中美關系直線上升。毛澤東緩和與美國的關系是策略,是必須采取的安全策略,在鄧小平那裏就是戰略問題了。中國要搞改革開放,就必須依靠美國,西方的資金、技術,還有國際市場,沒有美國帶頭,中國無法獲得。

所以鄧小平說,二戰以後跟著蘇聯的都窮了,跟著美國的都富了,改革開放就是向美國開放。在這種情況下,再加上1985年中蘇關系正常化,中美關系全面升溫,中朝關系越拉越遠,他們在外交戰略的取向上已經沒有一致性可言。

第二是經濟。過去聯結中朝經濟關系的,靠無產階級國際主義的鏈條,毛主席說過,我們之間只算政治賬不算經濟賬,我們和蘇聯不一樣,蘇聯給你們武器還要錢,我們不是軍火商,我們不是做生意。到鄧時代變了,市場經濟不能不算經濟賬。

企業承包,都有成本,都要算經濟賬。1983年朝鮮送了一批飛機到中國進行大修,這些飛機都是以前毛主席白送的。現在過了十年八年,需要大修了。

沈陽飛機制造廠說了,大修是可以的,可是你得給錢啊,這是需要費用的。朝鮮人就不明白了,這飛機都是毛主席白給的,修一下還要錢嗎,咱還是兄弟嗎?那不行啊,這工廠我們已經承包了,你不給錢誰給錢啊?

結果鬧到了外交部,航天部,最後送到鄧小平手裏了,您看著這事怎麽辦,誰給錢?鄧小平提筆在文件上批了兩行字:我們也是軍火商,我們也要做生意——鄧小平。

這就是個典型的例子,我不是說,鄧時期中國對朝鮮沒有援助,但是數量急劇下降,他要按市場規矩辦事,這個無產階級國際主義現在是不靈了,不能白給了。於是,維系中朝關系的那種特殊的經濟鏈條,也斷裂了。

最後一點,在政治上,1992年中韓建交,徹底摧毀了中朝關系的政治基礎。1990年蘇聯宣布與韓國建交,朝鮮非常緊張。9月,金日成到沈陽見鄧小平和江澤民,就一件事,說現在戈爾巴喬夫和韓國建交了,這是對我們的出賣。

因為原來朝鮮就兩個大國在背後支撐著,一個蘇聯,一個中國,當時雙方都要拉朝鮮,現在蘇聯不顧朝鮮的勸阻,突然和韓國建交了,這不就是把朝鮮賣了?所以金日成請求中國無論如何不能和韓國建交,如果中國和韓國建交了,我們就徹底孤立了。

除非美國承認朝鮮,否則中國不能與韓國建立正式關系。當時,鄧小平和江澤民都向金日成保證,中國不會與韓國建交,也就是做點生意,最多我們在漢城建個貿易辦事處。但是,不到兩年,突然宣布中韓建交了。

中國與韓國建交,也是迫不得已。八9以後,美國帶領西方國家再次封鎖中國,鄧小平要堅持走改革開放的道路,就必須打破這種封鎖,韓國就是一個突破口。但是在金日成看來,當然就是中國出賣了朝鮮。

所以到了1992年,冷戰結束的時候,老一輩締造的中朝關系,中朝同盟,已經不存在了。在實際關系中,一切都發生了變化。外交、經濟、政治,無論哪個方面,中朝之間的利益已經背離,同盟的基礎已經瓦解。

中朝同盟條約就是廢紙一張了。這時的中朝關系,就是一般的、正常的國家關系了。然而,這個正常的國家關系很快就悄悄地發生了變化,走向了敵對。這就是因為朝鮮開始了他的核戰略。

客觀地講,朝鮮的擁核政策,核戰略,起因於中朝關系的根本改變,起因於中韓建交。原來朝鮮有兩個核大國的支持和保護,他自然可以簽署核不擴散條約,現在,這兩個大國都先後離他而去,正像金日成講的,朝鮮徹底孤立了。

完全沒有安全感了。怎麽辦?只有抓住核武器這個救命稻草。朝鮮先是失去了蘇聯這個支柱,現在又失去了中國這個支柱,你說他這樣一個小小的國家怎麽生存?

周圍的國家都比他強大,比他先進,他要生存,只有一個辦法——掌握核武器,依靠大國靠不住,沒有核武器很快就會滅亡。1992年8月中韓宣布建交,半年後,1993年3月朝鮮就宣布退出核不擴散條約。以後,朝核危機便不斷升級。

所以我想,核戰略的發展是朝鮮的根本,他絕對不會放棄,這是根本利益,是生存的基礎
,他是不可能放棄的。不過,我看當時中國大概對這個問題沒有想清楚,中國的政策也是非常模糊的,沒有把握時機,采取主動的姿態對待和處理這一問題。


實際上,中國之所以必須與韓國建交,就是從自身的發展戰略、國家利益出發的,現在朝鮮擁核,不斷搞核試驗,就是朝鮮半島危機不斷升級的根源,也是在中國周邊制造不安定狀態的根本原因。但這是朝鮮的根本利益要求的。

這樣,在客觀上,中朝的根本利益就發生了對立。中國的根本利益是要求周邊穩定,對外發展,但自從朝鮮有了核武器,周圍就沒安穩過,所以中朝利益必然是對立的。我國外交部發言人認為,朝核危機是美朝對立引起的,

作為外交辭令,這樣說未嘗不可,但是作為學者,我們要清楚,朝鮮改行擁核政策,是中朝關系變化引起的,而朝鮮的核試驗引起了韓國、日本的恐慌,美國借題發揮,采取了強硬措施,又導致朝鮮核試驗不斷升級,危機頻繁出現。

這兩件事有關聯,但不是一回事。在解決朝核危機的問題上,中國應該采取主動,關鍵是不能站在維護朝鮮的立場上解決這一問題。

我們要看清楚,中國與朝鮮已經不是戰友了,在短期內,中朝關系不可能改善。現實的情況是,朝鮮搞一次核實驗,美國對東北亞地區的軍事力量就增加一分,一會兒弄無人飛機過來,一會兒弄個航母過來,要不就搞個軍演。

而美國的軍事壓力,又導致朝鮮再一次核試驗。你試驗一次,他增兵一次,循環上升。結果呢?真正受到壓力的是中國和韓國,最後倒黴的也是中國和韓國。

你想,美國派飛機航母什麽的過來,包括這個薩德,你說他真的是針對朝鮮,保護韓國麽?我想更大的用意是指向中國。美國真的不擔心朝鮮,朝鮮想要向美國發射導彈,談何容易啊,就算他有這個能力,還有幾道攔截網攔著呢。

美國在亞洲的主要軍事基地都在日本,日本也不用擔心。所以,美國就是找個借口把艦隊放到你家門口來,不就是你家門口鬧事你管不了,我來管。

所以朝鮮鬧事的結果是給中國增加壓力與威脅。退一步講,就是朝鮮的原子彈自爆了,造成核泄漏、核汙染,受害的是誰呀?還是中國和韓國,日本隔著一道海,美國還隔著一個太平洋呢!

回過頭來我們看韓國,我為什麽說韓國是“可能的朋友”,主要是因為,中韓建交以後,結束了中國和美韓之間的冷戰的狀態,這已經成為歷史了,過去了,你跟美國也建交了,也是合作關系,你跟韓國當然也就不是敵對關系了,不能用傳統的觀念,傳統的立場來看韓國。這是首先要分清的。

這二十四年以來,總體來看,中韓關系的發展是正常的,而且是對雙方都有好處的,經濟上的交流和互補,文化上的交往,我是不看什麽韓劇了,但是韓流在中國風靡,說明中韓文化交流很深。

其實你到韓國之後會發現,在韓國中華文化的底蘊是非常深厚的,你要是研究古代朝鮮,那古朝鮮文獻都是中文,而且都是古漢語,其實這兩個民族之間有非常深厚的歷史的,文化的聯系,源遠流長,經濟上就更不用說了,朝鮮和韓國與中國的經濟聯系上差的不是幾倍,而是幾十倍。

而且,在我看來,韓國有些技術在世界上是數一數二的,韓國的管理,別的不講,就講醫療系統,你到韓國去看看,還有教育系統。

所以,從這些方面,從現實眼見的這些方面,中韓之間的互補性非常強,那這個我就不講了,關鍵我們要看清楚,在外交上,在戰略安全上,韓國是對中國的威脅呢,還是中國破解威脅的一把鑰匙呢?我們是不是能這麽來看待這個問題。

真正在朝鮮半島對中國構成威脅的是美國和日本,這種想法沒有人否認,但是美國政策的核心他是想幹什麽呢,他是想把韓國拉進來,因為韓國畢竟在亞洲大陸上,美國隔了十萬八千裏,一個太平洋呢,日本也隔著一個海呢,

所以它要穩定地形成對中國壓倒性的威脅,就一定要構成“美日韓鐵三角同盟”,而這個鐵三角同盟中最弱的一方就是韓國,韓國有兩個因素是中國完全可以利用的:

一、就是從民族情緒上日韓的對立,這個跟中國人的歷史情感是有很多相似之處的,總而言之這是一筆賬,是可以利用的;再有一個就是韓國有兩股勢力,一股是親美的,一股是反美的。這是很明顯的從歷任韓國總統,到如今已經下台的樸槿惠,他們是有不同的主張的。

所以,如果你外交手段玩得好,你就能夠調動韓國內部的反美情緒,反美的勢力,來解構美日韓這個鐵三角。搞好中韓關系,就是撬動美日韓同盟的一個杠桿。

你不能做敵人想讓我們做的事,所以我對現在中國處理薩德的做法非常反感,我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你看幹的事,把人家韓國店全給鬧得關門了,然後又去砸這個,又去砸那個,中國知網把有關韓國的學術論文都給刪除了。

我來之前,我們召開了一次國際會議,我還專門想討論這個,我請韓國的親華派,一個很有影響力的學者,北韓大學的一個副校長,也是我們冷戰史學界長期的朋友。

飛機票都買好了,結果沒有拿到簽證,說現在中國不讓韓國人來,哪有這麽幹事的!說高了,你是完全沒有外交頭腦,你幹的這個事就是敵人想讓我們幹的事,你現在把韓國向美日韓鐵三角推了。

說低了,你還是不是一個文明大國,你還是不是一個文明古國,咱們至於這樣嗎?你讓周圍鄰國怎麽看中國?你就知道拿一個公司撒氣,你不動動腦子,有點智慧沒有啊?

我們這樣做,傷的是韓國的民心,而對待一個民主國家,爭取民心和民意是最重要的。你只是搞定一屆政府,那是短期行為,長遠的必須爭取民心。

我們現在做的事,是美國人和朝鮮人最想看到的。朝鮮人也非常高興,就是現在這個薩德鬧到這個結果,中韓關系的破裂,第一高興的是美國,第二高興的是朝鮮,朝鮮就想等著中韓分裂,你最後沒辦法了吧,你就得幫助他,所以我們現在做的都是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我就說國家養我們這麽多學者幹什麽的呢?關鍵時候您得出來說話,所以我覺得我們對韓國的這種定位,如果是把他作為一個可以爭取的、未來可能的朋友的話,那是不是我們整個的這個外交策略、外交戰略就要調整,

現在敵我分明了吧,如果你能認可我這個看法,我們現在朝鮮半島危機的起源是什麽,各方的目標是什麽,敵人和朋友我們都搞清楚了,我們是不是應該重新制定一個對朝鮮半島的策略呢?

當然,在這裏邊涉及到一個更大的問題。因為你想破解這個美日韓三角同盟關系,你想尋求朝鮮半島的長期的平穩和和平,徹底的解決朝鮮半島的問題,還有兩個邁不過去的門檻,這兩個問題如果中國沒有一個清醒的認識,沒有一個解決認識的辦法,也是不行的。因為這是躲不開的問題。

第一個問題,朝鮮半島的統一問題。第二個問題,跟美國的關系問題。

對朝鮮半島的統一中國應該持什麽立場,應該持一個什麽態度。我個人認為還是和平統一。當然這個口號,這個方針,五十年代毛澤東就是這麽說的。後來鄧小平也是這麽說的。

一貫的中國政府都是這麽說的。但是過去很大程度上是宣傳性的,是口號性的,是策略性的。你看看文件你就知道了,提還得提和平統一。

從金日成到金正日時代,他對統一的問題大概是這樣的,就是把和平統一作為一個口號一個策略提出來,但是呢,私下秘密的武裝,武力統一的準備一直在做。他基本的做法是鼓勵南朝鮮的革命運動、學生運動。這個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甚至到七十年代,光州事件,那個時候都有這種可能性。

就是只要南方的群眾一起來反政府,然後他裏應外合就把韓國政府消滅,消滅了他就統一了。這是金日成到金正日的時代他們的南北政策的核心。那現在出了什麽問題呢?現在韓國革命還有可能嗎?沒可能啦!你到韓國去看看,誰革命啊?

我這次去了,參加了一百萬人的燭光遊行,我有一個深刻的體會,我跟著他們的遊行隊伍走,我覺得韓國不會再鬧革命了。你就看著百萬人的遊行,紀律這麽好,這麽安靜,路線、時間,有條有井,它完全進入了一個社會法治的體系,韓國它已經變了。

它已經不是民眾反抗,社會走向撕裂的時代了。那個時代金日成還有可能武裝統一,現在已經不可能了。他沒這個機會了。除非他決心與美國開戰。如果要和平統一的話,是沒有可能讓朝鮮來主導這個統一的。

你說韓國可能接受讓朝鮮主導嗎?我們已經從軍人專制走向了一個民主社會,有憲法,有選舉,就彈劾一個樸槿惠都這麽費勁吶,我們再請來一個皇上?不可能的!所以這個可能性排除了。

戰爭的可能性也可以排除。我可以這樣講,美國是不可能主動發動戰爭的。你別看他軍演,那麽折騰,要是中國不點頭答應,美國絕不敢發動戰爭。

美國事先不跟中國打招呼,不問中國和俄羅斯的態度,就在這裏發動一場戰爭,那就意味著世界大戰的前聲。他必定要考慮這個問題。所以你說中國能打這麽個仗嗎?中國肯定不會答應啊
。中國要是真答應了,那後邊這個故事就大了。朝鮮主動發動戰爭的可能性也不大。


為什麽?很簡單的一個道理。這美國人就等著你幹呢!美國人的武力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他如果要打擊朝鮮就必須站在一個道德制高點上。有理,讓全世界誰都說不出什麽來。所以你說這點他金家不明白?

他當然明白。他動手那天就是他滅亡之日。

美國就等著你呢,你發動戰爭,美國可能付出一些代價讓世界知道,戰爭是誰發動的,然後翻過手就滅了他。所以我想戰爭的可能性是不大的。那麽就是和平統一,而且是以韓國為主導的和平統一。我個人覺得這應該是個比較好的出路,也應該是中國持有的立場。

為什麽這樣?一個問題,朝鮮半島統一對中國到底是有利還是不利?過去有一種說法,一直說不能讓朝鮮半島統一,因為朝鮮半島統一是對中國有威脅的。

我就很不理解說這些話的人。第一,你一天到晚嚷嚷著要統一祖國,你就不讓人家統一,憑什麽啊?你統一就一套理論,怎麽統一,應該統一,到了朝鮮半島你就換啦。

就算是對中國不利,你也不能只站在中國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這是原則問題,就像咱們處理海洋問題,黃海和南海,你不能持有一個統一的原則,你將來會自相矛盾。

另外,真的朝鮮半島統一就對會中國造成威脅嗎?不會的。領土問題都是無稽之談,我就特別反對那些東北工程當時搞的,完全是胡鬧。

韓國是不是有人提出來渤海國問題和高句麗問題,是有。但是,他不是學術界的正宗的派系,就是學術圈以外的一批右翼的人在鼓噪,你理他幹嘛啊,根本用不著你管他。

我們這中央下一文件,來一東北工程,恨不得全國力量都弄進來,一下研究高句麗的全國好幾百人上千人,不就為瓜分國家那點錢嗎。那造成什麽結果呢?造成整個韓國覺得中國就拿這個事欺負人。

反過來看,我們中國十億人裏網民說錯誤話的少嗎?今天收回這個,明天收回那個,什麽外蒙古是我們的,一百五十萬平方公裏收回來,這癡人說夢的事有的是啊,人家蘇聯搞過一百五十萬平方公裏工程啦?

所以咱們應該動動腦子,邊界是沒有問題的,個別的調整是可能的。中國許多網民這個民族主義情緒是完全沒必要的,完全是錯誤的。

你跟蒙古是簽了國際條約的,那是經過公投的,你想收回來就收回來啊,那是不可能的。為什麽人家這麽怕你啊,不就是這原因嗎,還讓修鐵路,修著修著修你們家去了。

你說普京嚷嚷半天開發遠東,為什麽不敢利用東北的資源,勞動力、技術、設備,很大一個問題就是這個領土問題。1954年,赫魯曉夫來的時候,他就提過這事,那時赫魯曉夫給了中國很多援助,又是錢、又是設備,還主動歸還了旅順口。

毛主席也是很感激他,說赫魯曉夫同志你看你們需要什麽,我們也應該幫你們,赫魯曉夫說我們就是缺點勞動力,毛說好那沒問題,我現在給你派一百萬人過去。

赫魯曉夫沒管過外交,你想他剛上來,他原來在烏克蘭管農業,後來到了莫斯科市委書記,所以他不知道這裏面利害關系,馬上就答應啦,說好啊,毛主席咱倆說定啦。

一回國,人家外交部就說,不能這樣,這原來遠東就是中國的,他再來一百萬人,在這兒生兒育女,這不就拿回去了嗎?

後來這事就擱下了,一百萬人改成十萬人,最後就去了不到一萬人,後來就不了了之了。這很敏感的。我說這的意思就是邊界是不可能改變的。

韓國如果有頭腦的話他也不會提出邊界要求,作為一個政府,作為一個憲政的政府,怎麽可能,就是老百姓不懂的這個道理,政府是懂得的,這不是問題。第二,就是難民的問題。這個問題中國已經經歷過好幾次了,我想它也是個技術問題,不難解決。

從這個九一八事變到二戰,從日本占領東北,到打敗日本解放東北,到朝鮮戰爭前後,再到五八年大躍進,中朝之間的移民來來回回走動已經是很平常的事了,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所以那些認為統一了會對我們中國不利是沒有什麽道理的,杞人憂天。

關鍵是,以韓國為主體實現統一會不會對中國造成威脅呢?我們前面的分析對韓國的定位,他是一個潛在的朋友,如果定位正確的話,我覺得他的統一只會對中國有好處,而且受益最大的就是東北。

東北為什麽發展不起來?主觀上說領導幹部的觀念有問題,那怎麽沿海其他省市都這麽發達,東北老是這樣,很多都是他觀念有問題,但這是一方面,我也不是指責他們,我們就是客觀的分析。

我說的是從經濟發展戰略上講,朝鮮就像中國喉嚨裏一塊骨頭在這堵著,一旦朝鮮半島打通了,是個什麽結果?東北這盤棋就全活了,從經濟上,一下四通發達,港口也起來了,交通運輸物流。

現在韓國就繞著東北,本來東北離他最近,應該最受益的,是誰耽誤了東北?就是朝鮮。所以打通了這個通道,朝鮮半島統一對中國只有好處,特別是對東北。這是一個問題,就是朝鮮半島統一的問題,我覺得沒有什麽過多值得顧慮的。

應該顧慮的,是第二個問題,要費腦筋的應該是和美國的關系。這中美關系呢,其實,它的一個轉折點就是八九年這個事,在此之前,中美關系非常好,那是真正的戰略互信。

但是,八九以後,就出現了一個比較大的問題,美國不再相信中國了。所以,為什麽中韓建交,中國也要推動,其實中國也是要把韓國作為一個突破口。因為第二輪對中國的封鎖,所以從那以後,中美關系就開始走下坡。

不穩定,雖然後來又恢覆,又搞一些合作,但是總是磕磕碰碰的,就是沒有再回到原來的那個高度,那個起點。隨著中國的逐漸發展,實力膨脹,美國的這種防範的心理,也是越來越強烈。

雅爾塔會議三巨頭

那麽這出了個問題,中美這種糾紛也好,或者是這種糾葛,怎麽解?能不能解?在什麽層面上,中國應該跟美國,達成一種默契和共識。我有一個想法,我是學歷史的,我提個什麽想法呢,就是“重回雅爾塔”。

雅爾塔體系,同學們是不是都了解啊?就是二戰結束的時候,召開這個雅爾塔會議,美國,英國,蘇聯,大國領袖在那裏為確定一個戰後國際秩序而召開的一個會議,制訂了許多文件。簡單地說,特別是它的原則,就是把世界劃分成四大塊。美國管北美,中國管亞洲,蘇聯管東歐,英國、法國管西歐。

然後,五個常任理事國,在聯合國,執行大國一致的原則,凡世界上大事,這五個國家必須一致同意才能執行,才能通過。然後,每個國家,管好你分內的事,亞洲出事找中國,美洲出事找美國,東歐出事找蘇聯,各自負起責任,這個世界就安寧了。

同時,不越界幹涉,亞洲發生了事,用不著美國管。這個結構,我個人認為,不公平,但是很現實。說到現在這個時候了,為什麽還要讓大國搞劃分世界範圍啊?因為你不這樣做,這個世界就不得安寧。

特別是有了核武器這個因素,所以這個大國一致的原則和這個核不擴散,是勾連在一起的。你說要是全世界各國,咱們在座的每位手裏有顆原子彈,你說這世界還了得嗎?所以核不擴散這是有道理的,小國搞原子彈不安全。

雅爾塔體系的構建,雖然很快就被破解了,因為冷戰的興起,就把這個結構給打破了。但是我個人認為,羅斯福和斯大林他們一致達成了這種構想,是有它的歷史合理性的。

現在我們是不是應該重新考慮一下?再開一次雅爾塔會議,再構建一個大國劃分勢力範圍,各自負起責任。那如果是這樣,中國、美國、俄國和歐洲,達成一個共識,剩下的就是劃線的問題。

原來,按著雅爾塔協議,台灣和朝鮮半島就不在美國的防禦線內,那跟美國沒關系(那是我們家的事,我們自己管),包括台灣,1950年1月5日,杜魯門發表聲明,明確講了,台灣不在美國的勢力範圍內,台灣是中國的內政。

國務卿艾奇遜也講,朝鮮半島不在美國的防禦線之內。這是美國人自己說的,我們還回到原點上。包括南海,跟美國沒關系,但是雙方要是談好了,包括公海航行什麽的,這些都得談好。

但是是誰的勢力範圍,就是誰的責任,如果說1945年,中國沒有能力負起這個責任,但是我覺得現在,完全有這個能力了。有沒有這種可能性呢?我覺得現在的機會是有的。你看,美國這個新總統是非常務實的,是講實際利益的。

俄國現在對東北亞心有余力不足,安倍家裏著火了,韓國的左翼黨派很可能當政,機會不錯。但是技術上是不是能把握的好,這個我還不太敢說,中國這個外交技巧,比起美國和英國,還差得比較遠,這個咱也不能不承認。

說到這了,我就要再強調一句,同學們都是學外語的,但是外語只是一個工具,除了專門研究語言,外語是做好各行各業的工具。你們將來有人要搞外事,外交,外貿,那就不是只學好外語就行了。

新中國的外交官是兩代人,革命的一代和翻譯的一代,這兩代人都不是職業外交家。不是說他們人不好,是說這個外交官的構成,那時的環境造成的。

你是外交家,你當然應該懂外語了,但是革命剛成功,懂外語的這些外交官都不可信,不是反革命,就是投機分子,就是英美訓練回來的,信不過別人,自己又沒有,那當然就是革命家來了。

所以你看我們駐各國大使,都是將軍,一個字看不懂,一句話聽不懂,但是他們有革命經驗,至少是搞過情報的。

文化大革命,是個斷層,文化大革命以後,上來的外交官,基本上一色的外語翻譯出身,就原來給領導當翻譯的,現在領導退休了,他們當大使了,當外交官了。

他們的缺陷呢,就是缺乏革命經驗,知識結構有問題,他外語非常好,能聽懂別人的話,但是別人聽不懂他的。

不是語言聽不懂,就是你說的話,你的歷史知識,你對外交技巧的掌握,你對國家政策的分析,法律的了解,各個方面,都欠缺。所以中國下一代的外交官,都出在你們當中,包括你們外國語大學,還有外交學院。外語當然很重要,但這是最低要求,最起碼的。

如果真的想當好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外交官,需要學歷史、法律、國際關系。國家的大政方針確定下了,如何落實,如何執行,那就需要外交技巧,外交智慧了,這就是職業外交家責任了。

說到我們學者的責任,就是要對基礎的東西,對歷史,對法律,對國際政治,做好深入的研究,把我們的研究成果報給國家。這也是很重要的,學者研究,就要尊重學術規範,不能掉以輕心。

我再給你舉個例子,我們有一位南海問題專家寫了一本書說:1952年日本出版的地圖上,就將南海劃給中國了,標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字樣,而且這個地圖是日本外相推薦給全國的,證明這是官方的立場。這個情況對中國在南海問題上的說法很有說服力、很重要。

外交部發言人,各報紙上都這麽講,我們還要把這本書翻譯成日文,好好教育一下日本人。翻譯這本書的學者是我們周邊研究團隊的,他立刻給我寫了封信,他說至少要將那個地圖找出來啊,沒有原地圖怎麽敢這麽說呢。

於是找來找去,找到1952年的那張地圖,但在南海的地方沒有標記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字樣。他覺得很奇怪,這個東西無法造假,學者疏忽的可能性比較大,他分析有可能在別的地圖上,所以他就翻來覆去,把所有有關南海的日本地圖都找出來了,

最後發現,在1957年的地圖上,標著中華人民共和國,但是1957年的地圖呢,他是1952年地圖的改版,加上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字樣,中文,英文,但是這個已經不是1952年外相推薦的那張地圖了,這裏面是有很大差別的。

這就是我們學者的工作疏忽,沒有認真地核對,核查原地圖,這要是翻譯成日文,傳出去,中國可太丟人了,外交上會多麽被動!

日本人最善於摳細節,很精明。你本來以為抓住人家一個把柄,結果反而給人家送一條槍去。所以我的意思呢,作為一個學者,考慮問題都要非常細致,全面,以免因為我們自己的行為給國家利益帶來損害。

好了,關於中朝關系就講這些吧。關於朝鮮半島問題,我是把我想了很長時間的一些想法說出來與大家交流,未必對。

我是從歷史的角度看問題,研究結果告訴我,朝鮮已經不是盟友了,而韓國已經化敵為友了。可能有些東西我也想回去給上面寫個報告,聽不聽是他們的事,講不講是我們的責任。

反正我是特別著急,照這樣下去,中國處理朝鮮半島問題會越來越被動。如果我們定位定好了,大勢看清楚了,敵我友分明白了,政策的制定就比較清楚了,至於制定那些具體的方針措施,我想中國人有的是方法。

比如薩德這個問題,鬧到現在你怎麽轉換,雙方都要找台階下。咱們現在是把怨氣撒到韓國頭上,撒到韓國人民頭上,撒到韓國公司頭上,錯了!你就應該說,這個錯誤的決定,都是樸槿惠幹的,所以她的下台是應該的!

現在韓國總統大選,文在寅可能上台,他也可以把責任推給前任政府,可以這個事交給國會討論,他退到後面,如果民主黨控制了國會的多數,要是國會不通過,他也不得罪美國人。

無論如何,韓國人有韓國人的智慧,中國人有中國人的智慧。只要有準確的定位,分清敵友,至於執行這些方針政策的具體辦法與措施,我想國家的職能部門會有很多考慮。

總之,我們學者給中央提供的應該是有學術基礎的、有戰略性考慮的建議與意見。

(作者:文有第一 . 本文系沈志華教授2017年3月19日在大連外國語大學的講座記錄。根據錄音整理,經過本人校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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